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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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柔美的风光缓缓展开画卷——蓝天通透而澄澈，草原一片鲜亮的青翠。和煦的阳光照耀下，青草根根直立，风中摇曳如绿色的波涛，让人产生天然床铺的联想。映入眼帘的还有这季节里盛开的鲜花，散在各处，快乐地翩翩起舞。

大部分的人看到此情此景，都会留下安心幸福的印象吧。

但是这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未免有点不搭调。沙慈长出一口气，好像这样就能缓解心中的绞痛。

到底还要在医院的水房看多久的风景啊……

沙慈原本在东京经济特区的高中专攻宇宙工学，听说同学和女友露易丝·哈勒维在西班牙老家出了事故，行李都不拿就从日本直飞到这儿。露易丝住在郊外的医院，除了侥幸保住一条命，大部分的东西都没了。她的父母、近亲远亲，还有左手……

事故的起因是高达袭击。新闻都不知道翻来覆去报道了多少遍。

——她的左手不能实施再生治疗。

沙慈在打听今后的治疗计划时，听负责照顾露易丝的护士长说。

“我们在伤处发现了细胞异常。听大夫的意思，可能是高达的光束武器会造成细胞再生障碍……”

高达的光束武器让露易丝的左手不复存在，只留下一副残疾的身体，连最尖端的再生治疗技术都无力回天。

“这算什么一套……”

高达袭击哈勒维家别墅的理由至今不明，也不知道只是因为驾驶员心情不爽，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沙慈无权知道。

（但是露易丝只是去参加堂哥的婚礼而已啊……）

他放在水槽沿上的拳头握得紧紧的。

沙慈也是早早就父母双亡，对露易丝现在的心情多少能体会得到。那是一种巨大的茫然若失，好像理所当然向前迈步却一脚踏空；那是一种整个心都丢掉了的感觉，好像无处可放的心脏被剜开一个口子。填埋这种痛楚，沙慈自己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然而现在露易丝却身在痛苦的大坑中心。坑里空虚、空洞、空空如也。在这里，你无法感受别人的善意，无法听到别人的言语……就是这种感觉。甚至更残酷的是，她还明确地知道自己的父母是遭人杀害……

沙慈轻轻抖抖头，把自己的思绪丢到一边，抓着花瓶的细颈往里面注水。他旁边放着花瓶里拿出来的花束。花。那美丽动人又楚楚可怜的模样，谁见了，心里都能得到治愈和抚慰。但是如果观者内心已冷如坚冰，就与一切感动无缘了。就只是在这儿傻待着罢了，我也是，花束也是，大概没有什么区别。只能在这里傻待着。即使如此，如果能稍微给露易丝一点支持也是好的，抱着这样的想法，沙慈在医院里留了下来。

他的手机终端放在水槽上，显示器投出新闻节目的画面。

“……在遭受炮击的艾利斯公司的工厂残骸，众多遗属赶来聚集，他们至今仍然思念着逝去的家人，沉浸在深切的悲伤中。实施炮击的三台MS被视为高达的新型机体，其过激的行动……”

沙慈粗暴地操作手机终端，把它关上了。考虑到露易丝的病情，病房里是禁止使用电视的，连这类话题都不能说出口。然而病房里的闲话就算不想听也会钻进耳朵里，这时候只要一打开电视，就是在报道高达的新闻。关于艾利斯公司，被袭击的私人军事工厂，牺牲者超过八百人……

“高达！”

沙慈暗地叫骂。

这帮人就知道制造悲剧……连露易丝都……

砰。沙慈的拳头捶到水槽上。但这样做并不能让心情好起来。

沙慈怀揣着沉重的心情，抱着鲜花支棱起来的花瓶回到病房，看见露易丝坐在床上眺望远方。她一直这样。坐在床上，披着毛外套，日复一日地遥望窗外，就这样度过每一天。两个人之间的对话也是短到不能再短。

“露易丝，吃饭了。”“嗯……”“熄灯时间到了，我给你关灯咯。”“嗯……”“明天见。”“嗯……”

习以为常的“会话传球”不知为何在沙慈和露易丝之间无法进行。沙慈拼命向露易丝投出话题，露易丝却并不接球，任凭其落地，就算接住了也没有力气投回去。她不再毫无顾忌地说说笑笑，由着沉默在两人间久久地停留。

沉重而苦涩的空气流动在病房里，然而，如果让受不了沉默的沙慈走出病房，缓口气，看看书，听听音乐，他做不到。自己那些细微的动作会让她感到受伤。他知道，自己走出去，就如同在窥探她的行动，这做法无异于雪上加霜。而这气氛下轻松交谈太不识时务，他也很清楚。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他坚信，总有一天，她能带着明媚的笑容把球投回来……

“露易丝，花……”

虽然越说越心虚、沙慈还是用轻快的语气把花瓶展示给她看。但是她只是小声地“嗯”作为回答。不，说不定就是沙慈自作多情以为那是回答回答罢了，其实她可能什么都没说。她头也没回，视线依旧凝固在窗户外。

没办法，沙慈想。现在的露易丝看到的东西和沙慈不一样。露易丝眺望窗外，而沙慈看着露易丝的背影。女孩的内心一片疮痍，守望着她的男孩则凝视她的一举手一投足，视线投向不同的地方。男孩希望，自己能和她注视同一个方向，直到永远。

“我放在这儿啦……”

沙慈把花瓶放在床头柜上。他尽可能放开手而不发出一点声音，小心翼翼地把花瓶安置好。毕竟她已经像一朵虽活着却不断飘摇颤抖掉落的花一样，这样的声响可能也会伤害到她。

床头柜几步远外是直直看着露易丝的沙慈，依然看着她眺望窗外的侧脸。但是她的眼睛里一定什么都没有吧……

沙慈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找不到什么话可说。吊在天花板上的电风扇无声地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沙慈还是只能定定地站着。

“……沙慈。”

“啊……？”

徒劳地站着的男孩抬起了头。她刚才叫我的名字了。声音细小，小到会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是的确是她在叫我。沙慈看向露易丝的背影寻求后文。但是她随后的话彻底背叛了沙慈的一切期待。

“……沙慈，你回日本。”

“……嗯？”

回日本——？！

“学校休学不行哦。我们在一起是挺开心的，但是，不能总这样下去吧。

“这、这是要干什么……不可能。”沙慈说：“我能让你一个人出院吗……”

“你的梦想是在宇宙里工作对吧？”

说到这儿，露易丝回了头。

她的脸上浮着一层微笑。柔柔弱弱的，干脆清爽而温柔的微笑；出事故到现在，沙慈苦苦期盼的微笑。

沙慈意外到哭了出来。

露易丝看着他的眼睛说：“……要是你的梦想因为我而不能实现，那我不要。”

“但是……！”

“就算一直在一起，以后过日子也很艰难啊……”露易丝低垂着头：“我会一直自责……你也会一直后悔下去……”

“这种事儿……”

“不可能有”，沙慈张不开口。沙慈也不过是靠姐姐拉扯大的一个穷学生罢了。论社会地位，论处事能力，沙慈没这个自信，可以握着她的手腕，有根有据地说“这种事儿不可能有”。在这里一时痛快发了不负责任的誓，后果肯定就像露易丝说的一样，将来两个人都没得好过。这点事情，就算是沙慈也能想通。

“哎，我的梦想能交给你吗？”露易丝说。

“给我去宇宙，去实现你的梦想。这就是我的梦想……所以沙慈，去实现我的梦想吧……”

“露易丝……”

“就这么定了哦。”

看了她的笑脸，沙慈明白，现在是不得不道别的时候了。

两个人从未接触过的嘴唇，都小小地抖了一下。

沙慈·库洛斯罗德走在医院中庭的碎石上。他肩扛着包抬腿行走的样子好像失去了全部的力量，除了这具瘦弱的躯壳之外什么能依靠的东西都没有。他离开医院，踏上返回日本的归路。

露易丝站在医院的床边，目送他离去。

沙慈停下脚步，抬头望病房。

四目相接。

什么都没法问，但沙慈就是能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很多很多的含义。她说：“你出发吧，至少带个微笑向前走吧，我会好好的。”沙慈在病房里捆行李的时候，对露易丝说过：“我还会来的……一有时间我就会来看你的……”明明是让人开心的话，但露易丝没有接球，硬生生切断了对话。露易丝不想成为沙慈的负担，他也有他自己的生活。露易丝自己……已经被高达的所做作为弄得支离破碎……但露易丝毕竟还有自己的生活。受了伤的人和没有受伤的人，失去了一切的人和没有失去一切的人，已经不能再携手并进了，他们的眼睛已经不能看向同一个方向了。——所以现在就再见吧。所以临别之际，露易丝只能挥挥手，作为回答，说声“再见”。

沙慈仍然站在鹅卵石台上看露易丝。

露易丝心里关于两个人的回忆苏醒了。

一起散步，一起说笑，约会，撒娇直到他受不了，在低轨道环上一起低头看地球，在重力块里漂流快要丧命、偶然遭遇恐怖袭击、妈妈来日本时大闹一场……

她想起了最初遇到沙慈的时候。

那是在高中的咖啡店。

露易丝筋疲力尽趴在小桌上补眠，突然感觉肩膀被碰了一下。

“你在这种地方睡觉，不怕感冒吗？”

“……哦……哎？”

睡眼朦胧中露易丝抬眼看他。他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女孩之后，眼睛都瞪圆了。

“……呃，啊，你，你是……？”

“自我介绍不应该从男生开始吗？”

“呃，嗯，这……我，我是沙慈·库洛斯罗德……”

“我是露易丝·哈勒维，你好啊沙慈。”

“一上来就这么叫？”

“不行？”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沙慈害羞地挠挠头，露易丝对着他大笑起来。

……你知道吗，沙慈？

其实我那时候，真的啊。

我……真的啊……

真的只是假装轻松地笑你，其实心跳得不行。

紧张到自己都笑了。

这剧情也太少女了吧，我想。

你不知道吧，因为我又没说过啊。

我一直想告诉你的。

一直想着，在决定纪念日是哪一天的时候告诉你的。

但是现在大概不行了吧。

露易丝把额头贴在玻璃上。

天上的云在奔流。浓云在医院上投下影子，影子遮不到的地方射下来阳光，照在石头上，照在沙慈的身影上。他要回去了。

露易丝脚边落下几滴水。一滴一滴。

“沙慈……”

再见。

【碎碎念：唉，苦命的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