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及

老陶辞职了。又辞职了。

老朱媳妇从门外进来,拎着一条鱼,不知是对老朱说,还是自己嘟囔着。

“唉。”老朱放下手里的筐,怔怔地看着婆娘:“早知道他就是这样。”

“少来。他上任前一天你还去喝了酒。再说,这样的事——在县里谋了事又辞职——谁做得出。”媳妇放下鱼,甩甩勒得发凉的手指。

“老陶嘛,他做得出,他是高人。”

“嗯。——你懂他。”老朱媳妇满意地说。

“嗨。”

说罢,老朱蹲下,拔他的草。他心想着,老陶回来要休息,要喝,不如过几天再去看他。但是怎么去呢?听说老陶的姊妹没了,家里叫他回来发丧;又听说老陶喜欢无官一身轻的日子,更大的官也做不住。所以,如果去安慰他,似乎不太妥当;祝贺他呢,又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算了。从县城回庄里,按老陶的脾气,肯定是不要坐车的,等他回来,还不知是哪天。

 

两周后。天还是黑得越来越早,低低的太阳刺着老朱的眼。

“爹。陶叔呢?”老朱儿子单肩拖着书包跨进门槛,一回来就问。他手比划着隔壁老陶家的方向,意思是他家没人。

“找他做什么。”

“有个题,不会做。”

今天老朱脾气不太好:“自己想。我又不是供你陶叔上学。”

“陶叔比我们老师厉害。”

“胡说。别净跟你陶叔学了,咱们有咱们自己的日子。”

“你不是说,陶叔是文化人,高人么。”儿子也到了敢顶嘴的年纪,声音忍不住抬高了一点。

“可咱们不是啊。高人,晒晒太阳就饿不死,你行吗?”老朱手底下还在收拾着他的柴垛,但动作也有点不耐烦了。

“他也种地的。”

“他那也叫种地?你可以说你老子没文化,但是说到种地,你陶叔和我写不上一张榜,哈。”

“好好好。”儿子瞥了灶前的老朱一眼,转身进屋了。

饭热好了,媳妇叫了儿子出来吃。老朱洗着老两口刚刚用过的碗,说,老陶还没回来。按理说早该回来了,但是十几天过去,还是没见到人。这样想想,是有点奇怪。老陶没有什么亲戚能接济他,总不可能这样毫无准备地去妹夫家吧。再不回来,都要过小年了。

“花跟我说,开春之后庄里要开荒。在西边。”媳妇刚刚放下锅,又倒几步回堂屋说。

“你信她去吧,这人——”老朱的声音在汨汨的水声中听不太清。

“这次有准。今年夏天冲毁了一块,老陶辞了职,他也要地不是。”

“西边哪还有地,要开,爷爷的爷爷都开了。”

“——花的二姑娘不是嫁到西边去了嘛,说是年轻人走得多,地荒了好几块,给咱们用了。”

“再说吧。”

“你告诉老陶?”

“嗯......有没有的,咱们该先知会他一声。——我也不能和他谈作诗,是吧。”老陶这人有意思,平时窝在家里喝酒,养花,作诗,练书法,十足的老头子样,其实年纪倒真不太大。喝酒,他不怎么厉害,却喝得很凶,整日找不到个完全清醒的时候;作诗嘛,老朱也不懂,不过以他的眼光,只是随便找了几个好字连起来,意思通不通倒不重要。不过,老朱知道不能用看凡人的眼光看老陶,所以也不指望和他交情多好。

儿子响亮地喝着稀饭,安静地听着。媳妇闲在一边看着他。

洗了碗,老朱还是放不下心,向隔壁探探头。他发现今天院门锁上了。老陶在家的时候总让媳妇把门锁严实,家里也极少有人出入,但老陶媳妇却不是很情愿,如果老陶不提醒她,她常常忘了锁门。

——是不是回来了?什么时候?

老朱拿出一瓶酒递给儿子:“你去,看看老陶媳妇。”

“要是陶叔在家,我叫你。”儿子受用地接过酒瓶。

 

老朱儿子出门右拐,走不过十步就到了老陶门前。果然,小院门关得紧紧的,从门缝里能隐约瞥见老陶家的院子。唉,其实也看不见院子。别人家都怕生了虫飞进家来,不多种花种菜,屋门前留个开阔的场院,地面硬化了,拿来晒谷。而老陶,带着媳妇回村里的时候,把场院缩了将近一半,院门后面全种上各种植物。现在,该长的不该长的统统自由生长如老陶的儿子。

他一只手拨开灌木的枝条,踩着模糊的小路进了老陶家,正好看见老陶媳妇抱着一盆衣服过来看动静,儿子在草丛里爬。老陶一如既往,正敞着怀,瘫在藤椅上看天。

媳妇面露慈祥的难色:“小兄弟来啦。”

“给您家送酒。——陶叔回来了。”

“哦,是,还没来得及......”最后老陶媳妇的声音小下去。

“来人了?”老陶闭着眼问。

“陶叔好。啊,我听说,一开春,庄里要帮您家开荒地。”

老陶睁开眼,眼神迷离地看着老朱儿子:“你好你好,小友好久不见......今天不凑巧。改天我一定去拜访......”

刚喝过吧。儿子心说。

“谢谢小兄弟。”媳妇捏着盆边转了转,换左手揽住盆,右手接过酒。

“那我走了,婶子再见。”

“有空来玩。”

儿子空着手,拨开灌木往门外走。老陶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有句话怎么说?农人......以......哈哈......”

 

不如跟爹说,陶叔还没回来吧。儿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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