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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 日 6:45,都柏林南郊 劳格特公墓,小雨,气温10度。

 
 

这里纬度偏高,常年盛行西风,晴天只有全年的五分之一,可利用的太阳能总量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距离目的地的直线距离大约是650米,毫无光泽的黑色铁栏杆被雨水浸透,仿佛吞吃了里面的哀伤和不详。垂下来的水珠也被映成了同样的颜色,一组一组机械地重复着的花草纹样让我感到极其焦躁。于是我调动出一些最基本的资料来打发时间。我穿着完整的一套黑色西装,举着伞,抱着白百合,走在去远郊一座公墓的石板路上:太阳能作动力的公共汽车在异常的连绵阴雨中彻底没了电。

仅仅是定制这套以后可能再也穿不到的东西就用掉了我预期经费的四分之一。我清楚穿便装也不会给带来麻烦,而这无非是人类的“礼节”。说到底这一切都是礼节。在“脑科学革命”之前的人,似乎都或多或少地相信人的意识是独立于身体的,死后它们还留着,所以他们创造了一系列仪式来抚慰这些被称作“灵魂”的东西。

其实只是在抚慰自己而已。

今天我的思维可真够混乱,但是我荒谬地违例,没有去试图纠正它。

不知道是雨水、露水,还是花茎上滴下来的培养液,将西装外套的右角弄上了斑驳的水渍。来时我原本不想表现得太过隆重,因为这次只是查看情况。但卖花的女孩看见我的装束,细心地取下一朵比较小的百合插在胸前的口袋里。或许这就是“礼节”的意义之一吧,让人们不交谈也能最低限度地弄清彼此的状况,给予一点点尊重和体谅。没有脑量子波的生活竟然如此艰难地持续了数千年。

我按照伊安和齐格琳德的指点,把花放到碑前的石板上。那上面只刻着三个人,而我要祭拜的人,他的尸骨、遗物,甚至是一个名字,都不在这下面。要找的话——我徒然地抬起头,不指望刚刚蒙了一层雾气的镜片能让我看到多少——在宇宙里?

胸口开始发闷,呼吸也不顺畅。我很难过,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情感。

名字。我低头盯着艾米•狄兰迪下面一行空荡荡的大理石板低声对自己说:“洛克昂•斯特拉托斯”。这样远远不够。我不甘心。在我之前,石板上还有一束花,应该是二至三个月之前留下的。花束萎缩到我手里这束的一半大,颜色变成了深褐色。是啊,百合会在风、阳光、雨水、氧气和微生物的作用下迅速枯萎朽烂,这就是一个用狙击枪改变了整个世界的人最后的样子?

我准备按计划进行下一步,于是暂时停下失控的思索去翻查通讯录的地址——

“找错了吗?在这里做什么。”

有人从背后向我走过来,用一种听不出感情色彩的,低沉而温厚的声音问。

按照情报上的信息,初步确认是莱尔•狄兰迪,洛克昂的双胞胎弟弟。手里也拿着一束百合。

不行提耶利亚•厄德你是天人的高达驾驶员是veda的终端你担负着重大的使命你在这种小事上绝对不能失态。

可是,实在,太像了。

资料上说两人近期没有见面,要说刻意在形象上保持一致更是无稽之谈,但褐色的卷发就是惊人地一模一样;还有高加索人种典型的蓝绿色眼睛,缺乏阳光照射而呈现出原本样子的浅色皮肤;让人感到安心的一举手一投足......要说不同,只是语气里轻佻和深沉的混合比例不同而已。

我按照预设的计划调整了一下表情,转过身去面对他,稍微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您是莱尔•狄兰迪对吗?我是您兄长尼尔•狄兰迪的同事,很遗憾......”

男人那张熟悉的脸顿时紧张起来:“老哥......他怎么了。”

 
 

莱尔•狄兰迪发动了那辆中高档品牌的汽车载着我上了路。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的我,似乎在怀疑我的证件。

“你是说,我老哥在殖民卫星工作的时候、被宇宙战争的流弹、击中了?连遗体都没找到?他从来没告诉过我宇宙有......这么危险。”他的声音已经开始有些发颤。“据我所知,他本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却不顾场面失控坚持工作。非常遗憾。另一方面,具体的手续办理、物品移交和赔偿事宜,请您咨询我们的工作人员。因为我现在......是在休假中。”我说的并不完全是假话,但我不想陪他一起摆出感伤的表情,无论是否发自真心。或者说,我不敢这样做。我已经无法继续回答他,感觉到自己像是被榨干了一样,陷在座位里面,头靠着窗外看风景:阴沉的雨天、缓步的行人、微湿的路面。

我的时间表上是这样安排的:首先,察看狄兰迪家墓地,联系洛克昂的家人进行第一次会面,初步告知事情的原委;随后在第二次面谈中敲定具体事宜;最后,参加葬礼。但我的本职工作毕竟是高达驾驶员而不是殡葬业者,事情能如计划进行到哪一步,我无法得出确定的评估结果。而原本要等到我正式去预约的这场会面已经提前进行了,方便起见,莱尔•狄兰迪请我直接去他家里详细地说。所以我们首先回到我在近郊的旅馆,取回了我的其中一只行李。那里面有洛克昂的遗物和船员们的信,因为材质不同,我并没有把它们放在一起,我不能在旅馆里把箱子翻得底朝天,所以直接整个拖了来。

自那之后他就几乎一直保持着沉默,只是在差点超速的时候低声骂过一句,还吐字含糊地问过我“能吸烟吗”就擅自打开窗户点燃了香烟。

我开始讨厌这个人,莱尔·狄兰迪。他和他的双胞胎哥哥拥有一模一样的外貌,但那又怎样?我在天人的秘密设施里拥有两个一同被克隆出来的备用身体以防特殊情况,如果我这具身体停止了机能,会有另一个终端迅速出现,取代我,继续工作。但人类却并非如此。即使是基因几乎完全相同的同卵双胞胎,经过漫长曲折的成长变化后,也会成为独立的两个个体。而他比洛克昂粗鲁、轻浮,那个和我们并肩作战、掩护我支撑我的人,不是他。再怎么像也不是他。

他的车在一家汽车快餐店门口停下,为自己买了一只三明治,又为我买了同样的东西,还特别加了一杯热巧克力。“抱歉,我不喜欢甜食。”我说,可是他已经拿到我面前了。他继续往前递了递:“喝吧,这个能让你可怕的脸色正常起来。......我没什么食欲。”

为什么都那么爱照顾人。虽然你自己的脸色也一样可怕。

我犹豫着端起温热的纸杯打算尝尝。那东西刚入口的时候有点苦,然后马上开始剧烈地甜起来,最后又变成酸涩的残余黏在口腔里,对空腹的我来说简直是堪比在宇宙作战长达10小时的挑战。为了盖住这令人不快的酸涩,我只能饮鸩止渴般不断地喝下去直到喝完。永无止境的循环。

 
 

他家离我住的旅馆远得难以想象,赶上早高峰,将近9:00才到。那是技术开发区附近的一栋小房子,是他自己买的。室内的装修已经不能用“极简风格”来敷衍恭维,根本是朴素到乏善可陈。但是空白的墙上却挂着一些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摄影或者绘画作品,无非是夸张的视角和飞舞的色块,似乎要穿破墙面占据整间屋子。

我对这种品味皱了皱眉。

 
 

稍微一阵沉默之后,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两边,开始切入正题。

“我今年的忌日没来得及扫墓,而今天恰巧有时间,却遇到了你——厄德先生,没记错?”他放下手里的咖啡,抬头看我一眼。“你是在休假,那么是代表私人来的吧。”

“是的。我们几个同事最近才获知你的联系方式,从个人感情出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回地球安葬。公司从宇宙往地球运送包裹有各种不便,所以我就姑且在休假时一起完成这件工作。这一点请你不要怀疑。”碍于这个假身份,我必须展现出自己应有的职业素养,否则我的表情一定比现在还要难看。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莱尔•狄兰迪自称今年还是第一次去扫墓,那么我前面那束花又是谁放的?他不必在这件事上对我说这么拙劣的谎吧。三个月前——是刹那。他来过爱尔兰,放下一束花,路上还被王留美的特工看到。

“谢谢你们......我哥在那里过得怎么样?”

“他驾驶工程用MS处理整个资源卫星的紧急情况,是我们工作团队的核心。”

“是吗......我哥无论在哪里都是这么优秀的。他事事比我强,又喜欢照顾人,我以前甚至根本不想和他一起出现,但是我真的没想到......没想到他就让我永远欠着这些债!你看到我的车了吧,那就是他送给我的......”莱尔•狄兰迪捏紧了手里的咖啡杯,另一只手抵在额头上。我能听见他喉咙深处发出的,失去控制的呼吸声。

“混蛋!尼尔你这......混蛋。”他低低地咒骂,骂完又是很久的沉默,我们都低头不那么认真地喝着自己那杯咖啡。

他松开紧握的双手,用颤抖的声音向我道歉说:“对不起,见笑了。——不过,你也不会比我好受吧,厄德先生,你只是在努力不想让我看出来罢了。” 

被看透的感觉让我有点反胃,但我更多的是对这种油滑和自作聪明的愤怒。

——我不能说实情,那你又知道些什么?他为了根除战争的理想走上战场,为了保护我而右眼受伤,为了给你们全家复仇、为了人类为了地球而走出驾驶舱和阿里•阿尔•萨谢斯以命相搏——这一切却只能用谎言来粉饰太平!

我继续摆出一张冷面,告诉对面还在揉眼睛的男人:“强装坚强也罢,我已经与尼尔•狄兰迪约好,要坚强地继续活下去。”

莱尔•狄兰迪向后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苦笑着看我。“完全看不出你哪里坚强......哥哥的事情,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们都需要冷静点,你说对吗?”

被他的话拉回现实,我才发现现在已经是11:10,咖啡早就冷透了,胸前的百合也耷拉着花瓣。

 
 

预计这几天内工作都不会有太大进展,于是我丢下一句“失陪”,准备拉起箱子离开,却被莱尔叫住。“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吃个午饭吧,旅馆离这儿太远了。——看你这幅掉了魂的样子啊。”我不敢回头,丢下一句“不了,谢谢”。

我想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何等失态。如果我今天的表现还能叫作“理智”,那Virture一定是高机动性的近战型。

 
 

9月3日 10:13,都柏林市中心 绿湖咖啡馆,多云转晴,气温12度。

 
 

和莱尔•狄兰迪的第一次接触以惨败告终,我只希望今天在咖啡馆里,自己能“理智”一点。从他家离开后到今天早上之前的这大约45小时里,我一直在试图让自己恢复正常。出于不明的原因,我荒唐地抱着哈罗一起出了门。它现在在我的手里一路扑扇着耳朵,随机用各种句式表达“它在拍照”这一进程。我还是用仅剩的最后一丝判断力,暂时锁定了它涉密的记录,免得在我努力圆谎的时候爆出一句“击落目标、击落目标”。

这是一家当街的小店,大多数座位设在屋外,但我更偏好店里靠窗的位子。虽说是多云转晴,但这里的阳光毕竟比不上南太平洋,不过街上的居民和游客都比前几日要多,让这条小街上洋溢着轻松愉快的生活气息。

真和平呢。我意味不明地暗自想到。

离约定时间还有14分钟,我坐下来,一边等,一边和哈罗进行着无意义的对话。

“提耶利亚、在笑,提耶利亚、在笑。”这家伙,面部识别的功能真是不人性化。

我推了推眼镜,故意摆出非常严肃的表情:“并没有。”

“真无聊、真无聊。”

哈,AI也能感觉到无聊啊。

——“久等了,打断你们谈话我很抱歉~”莱尔•狄兰迪走进店里取笑和哈罗说话的我。“AI先生,初次见面。”

“初次见面、初次见面!”哈罗转动球形的身体面对莱尔,扑扇耳朵表示友好。

“聪明的小家伙,是哪家的新发售?”

“无可奉告。”

哈罗的摄像头——或者说两只小眼睛——还在追着莱尔看,在表示“信息处理中”的信号闪烁了几下之后,突然叫起来:“洛克昂、洛克昂!”我用力拍住这个疯狂滚动的橙色球形AI,几乎要怒吼出来:“安静!”我以为按照哈罗的行动模式,它会更乖巧地作出这个计划之中的误判,但我显然错得很离谱。

“Lockon?”

“一个错误信号。”

“哈。提耶利亚是哪里人?头发竟然是紫色的。”他擅自叫起了我的名字,但我不是不满于他不合乎“礼节”的称谓,而是他发出“提耶利亚”这个音节的声音,远比“厄德先生”更能勾起我的回忆。

没错,我的相貌的确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种。基因工程让人类多了几种以前不存在的发色和瞳色,但显然不包括我的碱基序列所决定的这种。虽然技术上也可以轻松地改变颜色,但是刻意染紫色头发未免有些诡异,解释起来也有许多麻烦。所以我仍然只能——

“无可奉告。”

“噗!最近的女孩子都喜欢有神秘感的人吗?”

“提耶利亚、不是、女孩子!”哈罗一直安静地听着我们说话,现在它终于理解不了莱尔•狄兰迪的奇怪幽默感了。

“哈哈!它真是个小天才啊!”

 
 

我想强行打断他无聊的玩笑:“你都不觉得自己很失礼吗?”

莱尔•狄兰迪礼节性地收敛一下表情,回答我:“我已经冷静下来了。这不是我第一次有家人去世,况且我已经十几年没见过他了,我们关系也不好。所以我虽然难过,但不想没完没了地难过。

——不像你,提耶利亚......也不像我哥一样。”

“为什么这么说?”我有一瞬间以为洛克昂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

“我哥他、有跟你提起过我们家的事吧。我的态度就像现在这样——还被人指责冷血。但是亲眼目睹了一切的哥哥,反应非常激烈。他从没和我提起过,但我猜他无时无刻不想复仇,虽然他根本做不到。”

不愧是兄弟,完全被他说中了。

“沉浸在无法改变的过去里一点好处也没有。大概我不是哥哥那种认真负责的好孩子吧。”

“我倒希望发动那场恐怖袭击的人能和你一样想得开。”我不能表现得太露骨,我对自己要求道。如果我让莱尔察觉到太强的战意,对隐藏我的真实身份绝对没有好处。

“你看上去比我还难过,我猜老哥和你不止是普通的同事关系?无可奉告?”

我为这种暧昧的说辞瞪了他一眼。

“我没别的意思。”他摊手。

“哼。如有必要,我会告诉你,但现在还是免了。”

“那,我有权问问你的两只盒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吧?”

“一只是他留在殖民卫星的私人物品,我们只选了三件有纪念意义的。如果你需要除了遗体之外的其他东西,公司会负责解决。另一只是私人书信,无论何时——生前死后——你都无权阅读。”

“哈罗,你们殖民卫星上的人关系都这么亲密?”

“大家、伙伴,大家、伙伴!”

“宇宙里环境再恶劣也比地球好。”

“这话过分了吧?地球(tieria)先生?”

“地球先生、地球先生、地球先生!”

我又瞪他一眼。这是我今年听到的第二个地球先生,而我几乎已经不记得情报里说他会基础的意大利语。“我不是来陪你说俏皮话的......我们要尽快敲定葬礼的具体日期和形式。”

    

讨论的结果是,我们将在九月七日举行葬礼。莱尔打算“和老哥一起休完这个年假。”

我准备抱着哈罗离开,却又让莱尔叫住了:“啊,等一下!”

“嗯?”

“你有地方去吗?”

“当然有。”无理取闹。

“不,你看看这个。”说完他递上自己的通讯器,让我看刚刚弹出的新闻。

“首都都柏林出现某反政府武装组织的成员,治安局正在进一步追查。另外,市内的火车站、机场、旅馆等场所也将根据近期通过的《治安条例》加强安保和警戒。请市民注意人身安全,发现可疑人物立刻报警,有出入大型公共设施、政府部门等场所需求的市民,请随身携带有效证件以便进行检查。”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可疑人物,虽然隶属于最大的反政府武装。

“我不是说你可疑,而是来时路过你住的地方,看见一个已经被抓的家伙和你住在同一家。你如果不怕麻烦,倒是可以去治安局备案之后拿走你其余的行李,然后换一个旅馆,摆满一柜台的证件证明自己的清白。——最近治安局总是喜欢玩这一套,我的良民同事还被审了好几个小时。”

“啧。”王留美的假身份估计经不起如此严格的审查,联邦政府玩这种把戏,简直想让我提请veda(虽然失联)进行武力介入。“所以,你想做什么?”

“你就将就一下,住在我家好了。算是对你们从宇宙到地球找我三年的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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