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 2311（4）
9月3 日 11：44，都柏林城西 技术开发区 公寓区B，晴，气温15度。
最后我还是同意了莱尔•狄兰迪的提议，在离开都柏林之前都寄住在他家里，所有的行李也都一起拿了来。即使如此，我还是被盘查了几句才得以脱身，让我不得不对这个多疑的家伙打消一点厌恶感。
一起又回到莱尔家里，收拾停当后，莱尔拉我坐下来喝酒，被我干脆地拒绝。莱尔独居，而且自称上一任女友还是在上学时候交的，所以没有多余的房间，只能将自己的书房辟出来，放平可折叠的沙发床借给我住。至于女友，他的夜生活就是读书、打游戏、约狐朋狗友喝酒，这一点让我感到颇惊讶——我本猜想这个轻浮的男人该有多少不端行为。
“是吗。真是意外呐。”
“看我很像泡夜店的人吗？”莱尔用怎么看都是在泡夜店的语气反驳道。“我又不加班，周末可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呢。”
“那还真是打扰了。”
“喂喂，你对我的工作都不好奇吗？”他看起来很崩溃地耸耸肩。
“我尊重别人的隐私，不像某人一样。既然你想告诉我，何必等我问。”
“嘛，算了。”他摇摇头：“如果不是因为哥哥，我们根本不可能扯上什么关系，何况几天之后又要各走各的。即使知道了又能怎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那有点玩世不恭的态度，似乎并没有什么深意，却让我心中泛起一点戚戚然。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简直”就是洛克昂的人，居然比我想得分量要重。
午餐是他昨晚叫来却一口没动的披萨，拿出来草草加热一下。披萨吃完，他又拿出一个金属钳子和一只亚麻布袋，里面装着大半袋不明坚果——我身为战斗型终端，对识别坚果的知识完全没有必要储备。“朋友从外国带来的哦，批量处理的是很方便没错，但太容易获取的食物怎么算得上珍品呢，你说是吧提耶利亚。”说完，抓了一小把放在我手里。
“......”目前坚果和钳子的构造都是“不明”，我盯着那些尖尖圆圆的小东西，试图分析出点什么。
“榛子、好麻烦，榛子，好麻烦。”哈罗叫起来，我才知道这是榛子。
“你，该不会，没见过榛子吧？”他试探着问我。
“不用你多事......”我决定自行突破，越过莱尔靠得太近的视线，伸手拖过钳子来。
“最近的年轻人啊......真是......”莱尔强忍着没笑出声，拿过我手里的榛子和钳子，稍微摆弄一下，按下手柄，“噼啪”一声就压出了一条整齐的开口。然后莱尔娴熟地掰开外种皮，撕下内种皮，拿出里面象牙白的圆形子叶。
“好厉害、莱尔，好厉害、莱尔！”
“谢谢夸奖——吃吧。学会了没？”莱尔摸摸哈罗，轻浮的脸和榛子一起凑到我眼前。
“无论如何我们才认识两天零六个小时，你不觉得自己应该稍微注意保持距离？”我接过榛子仁，推推眼镜正色道。
“好吧，我真是服你了。”莱尔举起双手示意休战。他在茶几一头剥榛子、喝啤酒，我在茶几另一头浏览普托雷玛奥斯发来的定期汇报。
from：Angela-Tommy@celestine. com#space 定位：乌兰巴托-蒙古国
to：Tieria-erde@yapoo. com#space
厄德先生\（≧∇≦）：
在爱尔兰玩得开心吗？西格琳这家伙只允许我发纯文字的汇报，但这安全条例真的很讨厌，反正他们也找不到米蕾娜啦！ˊ_>ˋ最近还是什么事也没有，不过自从知道S先生还活着之后，大家看起来都开心一点啦~虽然在爱尔兰很忙，但是能帮米蕾娜带鳕鱼回来吗o(｀ω´ )o罐头也行拜托了!还有爸爸说想要甜酒→_→随便买点就好了。
以下内容由菲尔德•古雷斯撰写。
运行一切正常，将继续沿预定路线潜航，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情报显示，近期反政府势力KATHARON动作频繁，在都柏林活动时似乎出现了部分成员被捕后投靠联邦政府的事件，请注意安全。详细的巡航数据和情报原文请在附件中的地址自行下载。
希望你能享受难得的休假，好好放松一下，看看我们守护着的地球。不要顾虑太多，祝旅行愉快。
上次从地球收到普托雷玛奥斯的邮件还是三年前。托勒密的邮箱换了，想必angela和celestine都是暗指天人吧，至于tommy......
“克里斯。”那时候的菲尔德还是个没什么表情的小姑娘。
“嗯？”
“这个tommy是什么？”
“托勒密呀。”
“为什么从托勒密发的邮件要用这个作地址？”
“呼，菲尔德，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可爱嘛！虽然托勒密是我们的‘母舰’，但是我总觉得它是男孩子啦，而且还是温柔又坚强的那种好男人哦〜”
“克里斯这是要和托勒密结婚了么？”
“里西提你闭嘴！”
“你们三个，现在是备战中，不要闲聊。”
“好好好，对不起，提耶利亚——”
我开始回复：
很好，米蕾娜，你总算记住了（一部分）安全条例，删除了所有能够确定发件人身份的人名地名并修改了发件地址，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在蒙古国潜航，回去有必要进行一下教育。是否带鳕鱼和甜酒这种限制品回去，要根据你接下来的表现决定。
已与洛克昂的双胞胎弟弟：莱尔•狄兰迪取得联系，交谈的视频记录（经剪辑）请于中转站自行下载。有将此人列入备选驾驶员的想法，但暂时没有战斗需要，可随后再进行资格考察。目前为止，任务除进行略慢于预计外一切正常，未受到KATHARON的影响。
谢谢关心，但在使命完成前暂时没有彻底放松的想法。
我隐瞒了被迫寄住在莱尔家的情况，原因不明。
关上通讯器，我才发现莱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趴在茶几上睡着了，高大的身材占据着小半张茶几。我坐在窗户下面的大沙发上，自然也是横向地面对着长长的茶几，而莱尔坐着另一端的单人沙发，茶几窄窄的边缘甚至比他趴着时两肘间的距离还短——看起来一幅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喝掉了两罐啤酒，面前的榛子壳堆了一小堆，奇怪的姿势让他呼吸不畅，“嘶嘶”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正午的阳光也还是懒洋洋的，并不耀眼，照在亚麻色的卷发上，让我对时间流逝的速度产生了误判。
——不对。这只是个......美好的幻觉。
“尼尔......混蛋......”他含含糊糊地嘟囔着，看来酒精究竟起了点作用。
9月3日 19：50，都柏林城西 技术开发区 公寓区B，多云，气温12度。
莱尔•狄兰迪想“带我出去散心”，我本要拒绝，但最后也没有，因为菲尔德说过要让我好好休假。虽然我认为按照天人的条例生活总归没有坏处，但认真地休假可能也是精神卫生的一部分吧。
天黑很久了，这附近又是居住区，行人更是稀少。路的两侧没有普通的路灯，只有安装在人行道与车道之间栏杆上的一个个小灯。据莱尔说，附近的居民为了夜晚光污染而抗议过，所以红外线路灯只有感应到人经过才会亮一段时间，因而街上光线有些黯淡。哈罗“好暗、提耶利亚，好可怕、提耶利亚！”地叫个不停——它的摄像头对付这种光线有点勉强，两只眼睛时不时闪着红光，看起来才真的是可怕。在这条上坡的石板路上，蔷薇花从住户的围墙里伸出来占据半个人行道，这种天气里看起来像毛茸茸的剪影。街上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音乐增添了“神秘而浪漫”（米蕾娜语）的气氛，再加上我身边这个语气慵懒步伐缓慢的男人——太懈怠了！
“能详细点说给我听吗？我老哥在宇宙里的事。”莱尔的表情隐约看得出有些沉重。
“什么方面？专业性内容和商业机密还是不要问的好。”
“我哥......在殖民公社有没有情史？”
“你......”
莱尔点燃一支烟，微弱的火光此时显得格外耀眼：“这没什么吧。我哥十二年来几乎音讯全无，他发给我的消息总共不超过二十句话。除了我这个弟弟，我希望还有人爱他，关心他，为他难过。”
他的话让我感到难以招架的凄凉，为了让自己不要闷头想着又陷入负面情绪，我接着他说了下去：“我不太关心除了工作之外的事，不过我确定他没有什么情人。但是，关心他，为他难过的人可是有很多。十几岁的孩子们在知道死讯之后的几天里，几乎每天都会偷偷哭。”没错，我说的就是菲尔德和刹那，甚至还有秘密船坞里认识洛克昂的年轻技师们。
“虽说劳动法上是允许，但这么小的孩子在宇宙里工作真的好吗？话说回来，我哥啊......印象里他只谈过一次恋爱，教科书式的那种。普通地表白，普通地追，普通地交往，普通地分手。哥哥一直都是比我省心的那个，唯独不肯说出心里话这一点最让人替他着急，他其实有多愤怒多孤独，根本就是一个谜。——真的连个关系亲密点的人都没有？”
“提耶利亚、提耶利亚！菲尔德、菲尔德，”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哈罗：“你是说哪方面？菲尔德是谁？”。
“够了。”我恶狠狠地制止他们。
“提耶利亚、不要生气。可爱的人呢、可爱的人呢。”它似乎在模仿洛克昂的语气。
“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失态！”
AI识别人类语气的技术果然还未成熟。
三年前的一次任务结束后，大家说要给皇•李•诺列加庆祝生日。她不仅在舰上公布了自己的真实信息，还趁在地球活动的时机去商店买派对用的酒，而这些都严重违反了保密规定。我严肃地向她指出了这一错误，并要求她立刻去修改自己的资料，但她已经喝得不甚清醒了。
洛克昂一边搅拌着奶油一边对我说：“别这么教条嘛。如果我们的数据库都能被泄露到这种程度，皇小姐也就没有什么保密的必要了，不会有事的，放心吧。”而我对他们不严谨的工作态度表示了强烈愤慨之后就回了房间，拒绝参加舰桥的生日聚会。
聚会还没有正式开始，洛克昂又来敲我的门，说是要调整今晚的训练计划。我不耐烦地打开门，却被他拍了一脸蛋糕，附近躲着看热闹的哈罗、里西典达尔、菲尔德和克里斯蒂娜。我愤怒地摘下眼睛，一把抹下脸上的蛋糕反拍了回去。而“可爱的人啊，真是......”就是洛克昂这时候所说的话。
这整个过程被哈罗录了下来，成为天人的“机要文件”之一，而哈罗估计也因为不能准确识别我的五官而作出了什么奇怪的误判——毕竟我们的脸上全是奶油。
解释上述经过恐怕会给唯恐天下不乱的莱尔增加新话柄，所以我干脆不再说话，而是加快步伐。“怎么了、提耶利亚？不要生气、提耶利亚！”哈罗在我怀里努力地拍打耳朵。莱尔也终于尴尬地向我道了一次歉：“好啦，对不起。这玩笑有点过分了。”
我想着莱尔的话，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知道加入天人之前的洛克昂——尼尔•狄兰迪——是什么样，想要拼凑出他的一个完整形象。大概，莱尔也是一样的心情吧。
“总是说着哥哥很优秀这样的话，到底是怎样优秀的人啊。”我问。想用带点嘲讽的语气遮掩我的企图。
“我们一起学过射击的。后来我放弃了，因为几乎没赢过。老哥不仅一直坚持练习，而且在那件事之后似乎变得更厉害了。他在一些训练场留下过数据，因此国家队甚至AEU的MS队都通过我来找他，但我联系不上。就是这样的优秀。我不想，而且再也不可能追上他了。”说罢，他用力吸了一口烟，仰头吐出长长的烟雾。
天色越来越暗，路灯依然只是一个小光点，照明效果不怎么好，突然闪到人眼睛的功能却很强大。散步的人渐渐多起来，小孩子快活地叫着喊着笑着，声音从坡下传来，遥不可及。
“他是什么时候到你们殖民公社的？”沉默一下，他问。
“八年前。”这么说来，我竟然是除了葛拉贝•拜欧雷特之外，天人里认识他最久的成员，但在正式开始活动前，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即使总是会进行共同的作战训练，我也从未对其他人除训练数据之外的信息产生过兴趣。
“你们那里薪酬水平怎么样？”他看起来好像是在隐藏自己的忧虑和警觉一样地提出这个问题。“这份工作极其危险，对能力要求很高，连普通的技术工都必须拥有宇宙技师一等执照，更不要说是他所在的岗位。被聘用后，待遇自然非常优厚。”——一般只有对地球还有点牵挂的人才去领，至于洛克昂是否领了，我不知道。
“有钱人、有钱人！”
“怪不得。如果是这样的话，两三年里攒够那样一辆车，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他的表情似乎轻松了一点，而我始终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有什么疑问吗。”
“我还以为，老哥失踪这么久，是去当军火贩子或者雇佣杀手了，哈哈。”
莱尔•狄兰迪，真是直觉敏锐到可怕的男人。双胞胎之间的某些大脑活动会通过脑量子波之间共同的信号进行联动——这虽然是已经被证实了的结论，但我没想到能够联动到这种程度，十余年，数万米。这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密切到每一个碱基对，又怎么可能让我彻彻底底地分开来看。
太像了，无论我怎么寻找他们的不同，都太像了。
我们走到了这个上坡路的尽头，一座河堤。现在要折返回去——但是......
从坡顶回头向下看，路一侧的路灯被我们全部打开，灯光向远处延伸数百米，在缺少光源的夜晚看起来比真实情况要耀眼，这让我想起了......银河。没错，我也没有在宇宙里遥望过整个银河系，况且我从未想过以这样的方式“欣赏”任何景物。灯下面还有一些明明暗暗的人影也在向上走着，被我们早早点亮了的路灯，就这样一直维持着没有熄灭。
我还从来没有使用过艺术性的修饰词，但今天我想试一试。这就叫......光辉灿烂吧。
“偶尔地这样玩一次，应该不算过分吧。”莱尔站到坡顶的最高处，伸展双臂，得意地笑着说。“抗议光污染什么的，我是骗你的，在人经过后才亮的灯，怎么可能照明啊。街尽头的河经常有人自杀，所以就在路边装上这样的灯给自杀者一点希望。这个系统每到晚 上八点就开始工作，是小有名气的景点呢。今天带你第一个来点灯，不然就没有惊喜了。”
我只是直直地看着路灯，不说话。
“我们走过的地方总会留下痕迹的，你看，提耶利亚，活着就是这么美好〜”
是啊......
就让我代替洛克昂，继续走下去吧。
“莱尔•狄兰迪，谢谢你。”